乾道八年（1172）春，陆游应召由夔州来到汉中，被四川宣抚使王炎辟为幕僚，任左承议郎权四川宣抚使司干办公事兼检法官。负责起草文书及视察边防等要务。四川宣抚司本称川陕宣抚司，始置司河池（今凤州）。后改川陕宣抚司为四川宣抚司，移治利州（益昌）。乾道五年三月，王炎接替虞允文，成为南宋朝廷西北边区的最高统帅。王炎以“帷幄制胜，汉中为便”，将四川宣抚司的办公机关由益昌（今广元市）移至兴元府（即今汉中市，城区古称南郑，为附廓首县）。在地理位置上，南郑“北瞰关中，南蔽巴蜀，东达襄邓，形势最重”（《读史方舆纪要》卷五六），自古以来处于咽喉，锁钥地位。陆游到汉中时，正值阳春三月，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景象尽收诗人眼底：“平川沃野望不尽，麦陇青青桑郁郁。地近函秦气俗豪，秋千蹴鞠分朋曹。苜蓿连云马蹄健，杨柳夹道车声高。”（引《山南行》陆游诗，下同）。春日将尽，诗人骑马漫步于古城内外，南郑城的繁荣景象，百姓的欢乐祥和，历代兴亡之地的前代遗迹，如故的山川和尚未收复的失地尽在眼前，这些都让诗人感慨万分，回到寓所即四川宣抚司机关，他挥毫留下了称颂南郑的一首脍炙人口的诗篇：“南郑春残信马行，通都气象尚峥嵘。迷空游絮凭陵去，曳线飞鸢跋扈鸣。落日断云唐阙废（自注：德宗诏山南比两京），淡烟芳草汉坛平（自注：近郊有韩信大将坛）。犹嫌未豁胸中气，目断南山天际横（自注：城中望见长安南山）。”（《南郑马上作》）

陆游来到南郑，他日常办公和生活的场所是设在城内的四川宣抚司幕府，这是王炎所统帅的西北的抗金司令部，它担负着延揽人才、招兵买马、积粟练兵、掌控前线军事布防、安定边境和开展对金战区策反等一系列重要任务，陆游称其为征西幕府、征西大幕或南郑幕府。陆游对曾工作和生活过的幕府印象极深，在日后回忆的诗文中曾数十次提到，并多有描述。如“朝陪策画清油里，暮醉笙歌锦幄中”，“醉墨淋漓酒百杯，辕门山色碧崔嵬”（《忆山南》）;“露布捷书天上去，军咨祭酒幄中谋”（《和周元吉右司过敝居，追怀南郑相从之作》）；“华堂却来弄笔砚，新诗醉草夸坐中”（《春感》）；“征西幕府煎茶地，一幅边鸾画折枝。（自注：宣司静镇堂屏上，有边鸾梨花）”（《梨花》）。静镇堂为宣抚司大堂，大堂的屏风上，悬挂着唐代以善花卉而着称的画家边鸾所绘的折枝梨花。王炎是力主抗金的一位儒将，喜爱洁白如雪的梨花，而南郑三月梨花最盛，陆游晚年在山阴时还作有怀念南郑的《梨花》诗，并借以寄托对有知遇之恩的王炎的怀念。

八百多年前的征西幕府，也就是陆游在南郑期间的办公和生活场所，其遗址今在汉中城内何处？地方史志中缺乏记载。今读陆游《静镇堂记》一文或可解其疑团。此文是陆游在汉中期间，于乾道八年七月二十五日在宣抚司大堂整修后所作的一篇记文，估计当时应刻碑存之。文中曰：“四川宣抚司故治益昌，枢密使清源公（王炎）之为使也，始徙汉中，即以郡治为府。郡自兵火涤地之后，一切草创。公至未几，凡营垒、厩库、吏士之庐皆筑治之，使坚壮便可，可以支久，而府独仍其故。西偏有便坐，日受群吏谒见，筹边治军，燕劳将士，靡不在焉，而其坏尤甚。公既留三年，官属数以请，始稍加葺，易其倾挠，撤其蔽障，不费不劳，挟日而成。会上遣使持亲诏，赐黄金奁宝熏珍剂，以彰殊礼。公遂摭诏中静镇坤维之语，名新堂曰静镇，而命其属陆某记之……”

陆游受王炎之命所作的这篇记文，记述了四川宣抚司从益昌迁来汉中后办公机关所在地的确切位置。从文中可知，宣抚司幕府并未新建，而是以“郡治为府”。郡治，也即郡署、府署或府衙门。可见，四川宣抚司当时就设在兴元府的府署之内，与汉中地方政府机构在一起合署办公了。这可能是从当时经费紧缺和“省减事节”的方面考虑。南宋汉中府署的位置，据清嘉庆《汉南续修郡志》卷五：“府署在府城东南，宋绍兴中建，明洪武、嘉靖、万历、崇祯屡加修整。署东汉台，不知创自何年，盖古迹也。”可知，宋时汉中府置旧址，即今古汉台西侧的中共汉台区委机关所在地。当然，也包括作为府署重要组成部分的府园——古汉台在内。其作为汉中古代官府机关所在地，也远早于南宋绍兴中期，而是在绍兴初，兴元府因金兵入侵曾遭火焚，后来杨政、晁公武任兴元知府时才重修了已毁坏的府署建筑。古汉台，世传为西汉刘邦为汉王时的宫廷遗址。这一风水宝地，当然也为历代汉中地方官府所利用。陆游诗句“落日断云唐阙废”，所说典故正是唐兴元元年（784）春，德宗李适避难经傥骆道来汉中，时山南西道节度使严震迎德宗驻跸在节度使官署之内，后德宗离汉中返长安之时，有感于汉中百姓的拥戴，诏改梁州为兴元府（此为历史上以帝王年号命府名之先例），从而使兴元府的政治地位与西京长安、东京洛阳等同。唐阙，是唐代官署的门阙和高台上的阙楼，非一般民居所能拥有的建筑形制。据唐《元和郡县图志》卷二二载，兴元府时为山南西道节度使之理所。“落日断云唐阙废”，正是陆游在目睹兴元府官署中唐代遗存下来的建筑多已倾圮的状况后，联想到唐德宗曾避难于此，有感而发而对历史的追忆。此外，还有两条资料，也可见证当时的征西幕府与府署同址。

其一，陆游诗《南郑马上作》中描写有古拜将坛的诗句“淡烟芳草汉坛平”，并注明“近郊有韩信大将坛”。说明当时陆游的办公机关——征西幕府离拜将坛很近，此正符合汉中府署与拜将坛的位置距离相近这一特征。府署距南城墙近在咫尺，登上城墙，拜将坛即在眼底。另，府署离汉中城东门也较近，故而陆游诗《送刘戒之东归》中又有“东城况复送君行”之句。

其二，乾道八年秋，四川宣抚使王炎被诏还，接替他来汉中任宣抚使之职的是左丞相兼枢密使虞允文，但不足两年虞便病卒于任上。据清嘉庆《汉南续修郡志》卷五记载，虞允文在任上曾修汉节亭、领要亭、阅礼亭等，其遗址均在府署之内。

王炎是一位十分关爱属下，克己奉公的将帅，从《静镇堂记》可以了解到，虽然他身居要职，掌握着西北地区的军政财大权，但在任上他并未随意挥霍公资大兴土木，兴建什么楼堂馆所。由于府衙内官舍年久失修“其坏尤甚”，在属下的数次请求下，才“始稍加葺”，做了一些简单的维修。征西幕府的办公住宿条件也十分简陋，陆游在《跋刘戒之东归诗》中写道：“乾道中，予与戒之同在宣抚使幕中，同舍十四五人，宣抚使诏还，余辈皆散去。”（《渭南文集》卷三十一）可见，陆游和他的幕友们是十多个人挤在一间房子中朝夕相处的。条件虽然艰苦，但丝毫未能减弱这一群有志之士报国的志向和抗金的决心。在征西幕府中作为幕僚，陆游恪尽职守，不断积极向王炎呈进取之策。作为诗人和文职军人，他在此不仅完成了记录汉中战斗生活的诗集《山南杂诗》（据陆游记载，此诗稿后坠嘉陵江中，遂失传）和咏汉中诗作共一百余首，八个月军旅中丰富多彩的火热生活也使其诗风大变，而这种特殊的生活经历，让陆游终生难以忘怀。

淳熙元年（1174）二月，虞允文病卒后，四川宣抚使由参知政事郑闻接替。不及半年，郑闻召还，由大学士沈夏继任，至淳熙二年六月，沈夏罢四川宣抚使。这期间四川宣抚使可能都设在汉中府署中。由于时局的变化，自沈夏之后，四川宣抚司在较长的一段时间内，史料中缺乏记载。据《宋史·安丙传》，安丙于南宋开禧三年（1207）和嘉定十二年（1219）曾两度担任四川宣抚副使和宣抚使之职，并同时兼任兴元知府。在南宋前期，张浚和吴璘也都曾一身担此双任。可见，四川宣抚使一职，根据时局之需要，既可由朝廷特派要员担任，亦可由兴元知府兼任。自安丙之后，设在汉中的四川宣抚使一职，渐为四川安抚制置使所替代。

陆游在汉中诗中还提到城中的另一处园林建筑——吴园，即吴太尉府园。乾道八年（1172）夏秋间，陆游与幕友高子长应吴挺之邀，在吴园饮酒、赏帖、赋诗、挥毫。高子长为吴园云山亭题诗一首，陆游有《次韵子长题吴太尉云山亭》诗唱和。诗曰：“参谋健笔落纵横，太尉清樽赏快晴。文雅风流虽可爱，关中遗虏要人平。”参谋，即高子长。太尉，是陆游对吴挺的恭维之称，非三公之一的太尉。快晴，系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的简称。此诗喻讽吴挺附庸风雅，不以破敌为志，同时也表明作者立志抗金的决心。庆元元年（1195），陆游在山阴，回忆汉中军旅生活，作《春晚怀山南》组诗，其二有“至今夜夜寻春梦，犹在吴园藉落花”之句，吴园是陆游常去之处，故对其印象深刻。

吴挺是抗金名将吴璘之子，吴璘之兄吴玠，及玠之子吴拱叔伯子侄四人皆立功于西陲，受到朝廷的重用。吴玠先于绍兴九年（1139）病逝于抗金前线仙人关，随后其弟吴璘升为都统制继兄掌握兵权。迨至乾道元年（1165），“吴璘改判兴元府”，任兴元知府。乾道三年，璘卒，遂由其子吴挺“代掌兵”，由本军都统制“改利州东路总管”（《宋史·吴挺传》），成为汉中最高地方行政长官，并掌管本区兵马。乾道六年（1170），朝廷有《吴拱辞兴元府事恩命不允诏》，知吴挺之堂兄吴拱于是年升任兴元知府。陆游在汉中之时，正是吴氏兄弟二人掌管汉中地方军政大权之时。因此，陆游多有机会和他们接触，并向王炎呈进取之策，方有“请以玠子拱代挺”的发生。

陆游诗中所提到的“吴园”，很可能就是吴氏兄弟治事的兴元府署的后花园，称之为府园。陆游为何不称其府园而以“吴园”代之？大概是因为自乾道元年（1165）至乾道八年（1172）的几年间，兴元府署一直是吴璘父子和吴拱的办公、治事、起居之所，为吴氏一门所坐拥。因此，“吴园”便成了“府园”的代称。其二，“府园”各地都有，此称含义较为宽泛，而“吴园”所指明确，即吴挺治事之府署后花园，入诗也易被人理解。

“吴园”是否为吴氏父子在汉中修建的“私家花园”？这种可能性也是极小的。其一，我国古代官员实行异地做官，任期虽有长有短，但都有随时调遣离任的可能，所谓“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作为在任的知府、知州或知县一级的官员，他们（包括所携家眷）的生活起居、休闲、会客、宴饮场所，大多与官署连成一片，称为府署（或州、县署）花园或后花园，皆由公资修建置办。其二，吴氏一门系甘肃静宁县人，非汉中籍人士。吴璘任兴元知府不足三年，即病逝于兴州。吴挺任利州东路总管（治所在汉中）、吴拱任兴元府知府时，他们都不过是30多岁的青年，以其资历，恐不会在汉中大兴土木、置办私家宅园。况《宋史·吴挺传》中亦称其“少起勋阀，不居其贵，礼贤下士，虽遇小官贱吏，不敢怠忽，拊循将士，人人有恩”。看来，吴挺还是一个比较廉明、低调的官员。

综上所述，“吴园”遗址应该就是今古汉台所在地。古汉台的名称出现较晚，大约在清顺治康熙年间。但古汉台这块胜地作为府署花园，应该在唐代已成规模，并在北宋熙宁六年文同任兴元府知府时所作《兴元府园亭杂咏》十四首中已见记载。十四首诗中有四景被收录于南宋祝穆所着《方舆胜览》卷六六中，其中“盘云坞”“桂石堂”“四照亭”三景遗址祝穆记载其皆“在府园”。笔下所咏与今之古汉台景物最为吻合。

《盘云坞》：“几曲上层城，盘盘次文石。爱之有佳趣，不倦纡晚策。禽虫应见疑，日遇此狂客。”坞有土堡、城堡之意。盘云，言其高耸。古汉台台高近三丈，周阔数百步，拾级而上，犹如登临城堡一般。文同此诗，不正是古汉台形貌特征的真实写照！又《桂石堂》：“尝闻阳朔山，万尺从地起。孤峰立庭下，此石无乃似。爰尔常独来，一日须三四。”诗中所记在桂树成荫的庭堂前面，还立有一块状如孤峰般的奇石。或许是后来这块奇石被移作他用或被毁，已不复存在，“桂石堂”的名称便演变成后来的“桂荫堂”，至今被流传了下来。还有一首《四照亭》：“峦岭附梁山，汀洲随汉水。秋客上屏障，左右二百里。此景谁能论，残霞独凭几。”这是一首描写秋高气爽之时，游人登高眺望汉中城外美景的诗，四面云山，江流一线尽收眼底。毋庸置疑，此四照亭必建在城中的高台之上，这应该是确切写古汉台的诗了。还可以佐证的是，“四照亭”这个古迹的条目，还见录于清嘉庆《汉南续修郡志》卷五中，志书称其址“在府园”。

无独有偶，陆游在吴园有《次韵子长题吴太尉云山亭》诗，我们虽未能了解到高子长所题《云山亭》这首已佚诗的内容，想必大概与文同所作《四照亭》也相仿佛。云山，应言其高，此亭也必建在府园的最高处方能名副其实，四照亭也许就是云山亭的前身吧。古来文人雅士登高必赋，他们置身古汉台或登楼远眺，或抚亭吟咏，在所作诗联中，又多将“云山”二字入诗嵌联，如王志沂：“万家烟火连朝暮，四面云山入画图。”阮贞豫：“四面云山真个好，但期佳兴与民同。”尚翊周：“云山四面皆还向，烟火万家自往来。”无名氏：“到此最高，看芳树春流，一览兼收秦蜀景；何须更上，诵好山云影，五言已尽宋元诗。”凡此种种，也是不胜枚举。

作者 王景元

选自《汉中故事》